當天使遺落聲音
口述/黃湘淇 撰寫&製作/羅菀榆 攝影/陳元詠
見過薇庭的人都說她是可愛的天使,只是太害羞了些,看人的眼神有股超齡的緊張與戒備。好長一段時間,我把她帶在身邊自己教養,因為她無法在團體環境中感到安全。
朋友知道我生長在富裕家庭、跨國婚姻,和人人稱羨的丈夫一起創業,更熟悉的,曉得我從小被當公主呵護成長,青年時被帶到海外學習獨立,直到建立了自己的家庭與事業,彷彿吹著粉紅泡泡的人生、樂觀開朗的天性,才真正開始接受考驗。丈夫Mike和女兒薇庭是上天送給我最好的禮物,在台灣做起釀酒原料生意三年多,薇庭該上學了,事情卻出現端倪。
在家裡,薇庭活潑、愛笑、喜歡探索,常常拉住家人說個沒完,每當有小客人,她會興高采烈的帶著朋友屋裡屋外遊戲,大方供應冰箱裡的飲料。我們物色了適合她的幼兒園後決定全心衝刺事業,幾天後,老師卻急著連絡我們要了解這孩子。薇庭在學校像變了另一個人,休息時不敢離開座位、一整天不敢說話表達,就連排隊領午餐、想要上廁所,都不敢出聲對老師說。起初以為是害羞,人們和她說話,她呆望地上一語不發,像是聽見了,卻毫無反應,人群散去還佇立當場。老師形容她會「自動當機」,同學們開始覺得她怪異,問她是不是啞巴,才四歲大的孩子嚇得更不敢說話了。沒多久,孩子下課後身上開始出現大小不一的傷痕,四肢瘀青,然後是指甲片剝落、出現帶血的傷口。老師明明很有耐心與愛心,孩子也想交朋友,情況卻不斷失控,薇庭終於哭著跟我說不想上學,我只能摟住她不斷安慰,一時間束手無策。
某天下午,老師急匆匆打了電話,薇庭又出現呆立原地不敢動彈、不說話的情況,我到學校牽著孩子,柔嫩小手緊張的汗濕、發抖,才出大門,她便「哇」的一聲大哭出來,憋了一上午的尿意也忍不住了,褲子溼一大片,止不住的眼淚鼻涕沾了一身,難堪又無助的嚷嚷要回家。做母親的又急又氣,心裡明白不能怪幼兒園同學,薇庭的情況又找不出原因,自責、心疼,恨不得代替她體會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。後來回想,其實我該慶幸她還小,一切補救都來的及。
我很快把工作辭了,和薇庭、學校達成協議,完全尊重孩子的意願,不去學校的時候,我便利用工作餘暇親自教導,慢慢的了解「自學」族群。其他時間,我和Mike嘗試帶薇庭看醫生,跑了很多個兒童診所、身心治療、特殊醫學中心,得到結論是台灣當時的醫療資源無法立即有效的幫助我們。我急了,鄰里往來的異樣眼光漸漸顯露,各種猜測、偏方,甚至沒帶好孩子、基因不佳的指責都出現了,Mike開始顯得煩躁,對周圍環境不由自主產生厭惡感,台灣在他心裡成了一個落後、充滿干擾和壓力的地方。薇庭也時常失控發脾氣,一切都不對勁。
那時候,我們常常得帶著孩子拜訪客戶,有空就查詢資料、研讀各種文獻,包括一本又一本原文醫療專書,終於找到「緘默症」[i]這個詞彙,以及遠在香港、美國的醫療團隊。原來這種身心症早就存在,只是罕為人知,嘗試克服它的一切代價不貲,而且無法保證成果,我們只能想盡辦法希望在孩子十歲前能夠找到一條路,因為那是文獻所知的最佳治療年紀,過了十歲邁入少年,孩子的社會認知慢慢定型,他會越來越難感受到環境的友善與安全,更加走不出緘默陰影,也越容易受到同儕忽視或霸凌。要是就此成為一個邊緣緘默者,把聲音埋藏,聽起來等同永遠生活在只有自己與家人的暗處,孩子的未來怎麼辦呢?
我甚至沒有時間為這些事發愁流淚,千頭萬緒不容稍加細想,只能不斷告訴自己要理性、樂觀面對。有時候遲疑,如果當時放棄了,事情會怎麼發展呢?作為一個母親和妻子,我只能選擇掄起袖子鼓勵丈夫、教導女兒,同時一起學習幫助孩子的各種方式。緘默症被視為身心障礙,原因可能包括遺傳、誘發,沒有絕對答案,我們只能採取醫生的建議使用「悄悄融入法」[ii],一步步建立孩子對環境和他者的安全感,然後試著擴大對象與範圍。於此同時,Mike對異鄉文化和語言困境的煩躁感也越來越深,他忍耐著,幾近崩潰邊緣,氣氛總是十分凝滯,就連公司員工也開始鬆動求去,生活忽然變得處處地雷,一觸即發。我不知道該怎麼邁開步伐,不解上天為何設下如此考驗,最後決定先跳出這個惡性情境,一家三口拋下一切環島旅行,至少,為彼此再努力一些。
Mike決定騎機車環島,載著我和薇庭沒有特定目的的展開旅行,一路上遇到和我們一樣尋求療癒的人,竟也很有默契地保持平行相伴的方向。那是一個載著兒子、懷裡藏著妻子骨灰的男人,他說曾答應妻子能有一趟這樣的旅行,卻在妻子離開後才實現承諾。男孩小心翼翼捧著母親,模樣十分安靜懂事,我們在便利商店補給時不只一次遇見,相互點頭招呼後各自出發。遺憾的氣息如此幽深,想起這幕,我忍不住抱緊懷裡的薇庭和Mike,幸福多麼脆弱,也許不小心一鬆手,當下的溫暖會成了昨日雲煙。
一路山水,我們找能看見自然風光的路線前進,行過田間,父女便下車扮稻草人;經過校舍,就好奇地繞幾圈偷瞧別人上學。Mike是個體貼、有耐心的父親,每當薇庭鬧脾氣,他就是有法子把聲嘶力竭的恐怖片逗成耍寶模仿的溫馨喜劇。到墾丁時因為外國遊客多了,Mike顯得格外精神,興致勃勃往酒吧裡回味青春,一口啤酒、一口家鄉往事。第二天往花蓮七星潭停留,平日沒有其他遊客,我們就在海灘上放鬆,美景下彼此靜默了數個小時。那是數月以來最美好的幾個小時,天地沉靜,我們都不說話,各自梳理心事,孩子在不遠處撿石頭玩,這是她第一次認識家園以外的台灣,一座被海洋溫柔包覆的島嶼,受傷的心在浪潮中得以休息。我仍希望這趟旅行能幫助我的家庭,七星潭的水花洗淨Mike眉頭的幽暗,看在眼底,忽然懂了他心中的鬱悶,這裡的一切人情往來,因為習俗和語言的差異,不只互動吃力,還得應付過多的好奇,連關心都成了嘈雜的噪音。
這段時間裡,厄運未曾稍停,娘家弟弟被確診出亞斯伯格,父親忽然中風病倒,就連平時好端端的汽車都忽然故障、完全無法修理。Mike與我達成協議,他必須回到美國居住以挽救瀕臨瓦解的身心,暫別妻女,我只能同意,即使過得沒有自己,只能期待煎熬中慢慢讓事情過去。一切的不順遂沒有理由,事情就是接二連三發生,最終,父親還是撐不住了,他生前嚴謹整潔,諸事條理分明,連手帕的折疊擺放都有講究;中風後飲食便溺無法自理,成日神情空洞,連衣衫都無法穿好、扣錯了釦子,哪裡還有從前為家撐住一片天的氣魄和威嚴?我所仰靠的,幾乎在一年間支離破碎,面對這個考驗,至今沒有答案。
送走父親,送Mike回美國,公司員工也幾乎換了一群。新的計畫攏聚新的資源,我決定為女兒深入「自學」領域,甚至不排除自己準備一套教育方式,招募新的夥伴推動這個事業。我只知道不能放棄,持續的實驗「悄悄融入法」的效果,一邊帶女兒接觸陌生人、新環境,一邊建立信心。光是同一間麥當勞的兒童遊戲區,我就花了月餘時間引導薇庭,等她終於成功的首次主動加入孩子們的遊戲,自己走入幾步之外的球池說話、交朋友。這對一般的孩子來說易如反掌,對我們卻是天大的突破!
薇庭的轉變,給了很多其他緘默家庭信心,在Mike的鼓勵下,我們決定要讓更多人了解「緘默症」的處境,至少換得多一些社會包容。原本帶孩子「自學」的構想,也轉變為實驗教育的參與。既然Mike回到了矽谷,新的教育事業也一一籌備,不如帶著孩子們走一條不一樣的路吧!我永遠記得當薇庭告訴我她想回到學校,老師誇讚她現在「說得很好」,那一刻所有的遭遇都像獲得了救贖。孩子,妳不知道媽咪挨門挨戶尋找能支持的學校,而妳不以為意笑著說:「我有好多個學校!」天真美好,讓媽咪這顆修修補補的心都融化了!
[i] 緘默症:即選擇性緘默症(Selective mutism),是一種社交焦慮症,患者有正常説話、理解的能力,其他行為和學習能力也都正常,但在特定情境變得無法把話說出口,常被誤診為自閉症或亞斯伯格症候群。
[ii] 悄悄融入法(sliding-in):一種為緘默、焦慮設計,謹慎而步驟細微的療法,建議由專業人士指導。孩子先和一位信任的說話對象(通常是家長)在最不會產生焦慮的情境下交談,然後加入一項會引發焦慮的變數。如果孩子原本非常放鬆,而且變數僅引發非常輕微的焦慮,那麼孩子就有機會容忍焦慮而繼續說話。例如:孩子可能可以讓其他人逐漸靠近,然後加入談話,逐漸增加強度。(https://mutekid.blogspot.tw/2017/07/blog-post_6.html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