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格愛上吉普賽

口述／黃湘淇       撰寫／羅菀榆 

愛情的起點據說需要火花，賀爾蒙在情境裡找到燃點，趁著溫度捻起星火，為生活烹調想要的味道。我們的愛情無法以詩歌煮茶，它開始於BBQ和啤酒花。我的品牌主管或許希望故事像「愛情釀的酒」，有遠距離醇厚的苦味，甚至滄桑的果香氣賺人熱淚，可是，故事起點偏偏是酒肉朋友──燒烤、小酌，食物與務實的工程師風格取代了浪漫的粉紅泡泡。

年輕時所有學生都曾這麼做吧，同學們約了幾個工程師團體聯誼，女孩子們圈在一起物色討論，自動把年長的配成對，製造機會。當時剛到美國，留學生聚會、工程師聯誼，一切都像烤爐裡的肉片，看起來新鮮垂涎、躍躍欲試。矽谷[i]一直是人們好奇而嚮往的地方，蘋果電腦更是其中之最，來自世界各地的精英交會在此，許多新創在這裡孕育夢想。外界看這裡，彷彿隨處一個車庫都在偷偷打造神話，白天人們拿著電腦席地而坐、自由工作，夜裡少不了狂歡派對、秘密集會，什麼事都可能發生。有一種過來人，歷經募資創業、一呼百應，夜夜笙歌卻不小心中箭落馬，幽靈一般居住於夜間公車[ii]，清晨時自行消失離去。多數造夢人的光環很快黯淡，少數惹上過量的酒精、毒品，就隨之藏在不知深處的夜迷途。對隻身旅外的華裔女子來說，相較於酒吧裡面的「速食」，BBQ聯誼的愛情或許是能被慢火烹調的對味。

猜想那或許是個有溫水泳池、精緻花園、高科技產品或最新版遊戲的宅子，主人將向我們展示他的各種成就或戰利品，但事情並非如此。第一眼並不特別，聚會被決定在固定的時間、熟悉的場所，工程師生活一如預期的可被預期，所幸除了程式、編碼，還有釀酒與美食當話題。為了喝自己釀的啤酒，男人們得找到耐得住酵母活力的瓶子[iii]，用啤酒花、麥子醞釀滋味，等時間讓它慢慢發酵轉化，過一陣子見面，再嚐嚐上次試的味道透過化學作用[iv]能否獲得愛神眷顧，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，紅潤臉頰、半帶微醺、暖洋洋的酣熟甜意，一人釀一種味道，愛情在平實的交流中熟悉而啟程，沿路欣賞為彼此打開的視野與風景。

2005年剛結束跨海戀情，一直以為遠距離也能細水長流，直到我接了另一個女孩的電話，才知道自己被當成不死心的前女友，早被遺棄而不自覺。加上考試成績不理想，向來不馴的我幾乎被狠狠擊潰。那個被父母送上廟裡請師傅調教、為了抗議故意交出零分試卷而被強迫轉學、舉手為同學爭取修正成績的野孩子一下子消失了，人生失去重心，成了任隨安排的一抹遊魂，這才到了美國。情場失意，心裡空空洞洞，某次燒烤聚會，同學們嬉鬧肉的調味不足，得想法子提振提振，Mike最愛酒、知悉酒的許多用法，包括如何讓肉質更加味嫩可口，只是才說取酒，漫不經心的我便闖禍了。

這個性樸實、要求準確的工程師肯定沒想到，我會完全失控的拿起紅酒瓶往烤到一半火勢正旺的肉架上倏直澆下！「唰──」一聲，硝煙四起、覆水難收，酒液潑上半熟肉片、溢到火爐裡，紅炭高溫下嗆出一股酒氣，噴炸一陣煙塵！會場中心彷彿投彈爆破，人群自動散開，摩西開道分海[v]的氣勢，周圍沒人逃得過灰頭土臉驚聲怪叫。如果我曾有任何覺得被冷落、忽視，這下子完全成功抓緊全場注意力。

不可置信！狼狽至極！妝容全毀，我忙著四處道歉，想立刻逃離現場，卻成了Mike眼裡閃閃發亮的諧星。他此刻才注意起眼前嬌小華裔女子，看起來直率傻氣，做了件引人發噱的蠢事，這到底說是笨或者有趣？自此以後，這驚慌失措、闖禍自嘲的一幕在工程師朋友和同學間蔚為趣談，人們都知道這個潑酒熱爐炸灰一攤好肉的華裔女子，形象二字從此絕緣，蓬頭垢面的狼狽卻被記住了。

說起來，當年那個一手酒瓶、一手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，彷彿還傻愣的令人心疼。成為諧星好處也不少，至少我忘了傷心，和人們的距離也一下子拉近。後來常只剩我和Mike閒聊，他笑著打趣，卻不知我壓力倍增，畢竟一群人的歡鬧可以比手畫腳，兩個人的對話，天啊！我連想罵人都還要苦思他聽得懂的英語詞彙，等我想好怎麼說，等他終於意會過來，早就氣急敗壞悶傷倒地。幾次以後，逐漸習慣這種對話，同學們變得總是另外有約，Mike是聚會的主辦者，自然得負責照料我的落單。某天他終於鼓起勇氣提出交往，我才驚覺被設計了！這個高壯白人、APPLE工程師、人生勝利組，用了我和同學當初策劃湊合他與年長朋友的計畫，靠著傳訊息降低戒心，成功追求小了十多歲、常常惹事搞笑不知所云的華裔女諧星。人們詫異這樣的組合，說不定我將把他的世界給翻了！但Mike決定用他的方式陪伴，緩慢而耐心的養著身邊有他的習慣、等我了解他聰明卻內向的性格。時間讓信任與可靠感萌芽，我只是上鉤了。

一天夜裡，意外被後車撞上，力道猛烈，通話中的手機伴隨慘叫飛出窗外，痛得頭暈眼花，全身骨頭都要被拆開一樣，我以為我完了！正呆愣原處無法反應，不一會兒電話那頭的Mike竟然出現了，他是怎麼在夜裏找到我的呢?這個看起來比我還急的男子，一邊安撫我的驚魂未定，一邊和肇事者協商，有Mike在，我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，理智斷線，愛情的確定感卻被打通了，生平第一次，我覺得人能夠依賴另一份支持是件如此放心的事情，我願意。

這場車禍不偏不倚把他撞進了我心裡。對於面前的白人男子，本來始終有點距離，那一天強大的安定、被照顧與守護，讓人把一顆心穩穩地放下，瞬間明白這段日子他的付出是這片異地裡最真誠的呵護。不知道以後還有這樣的運氣嗎？

我們很快決定結婚，雖然Mike始終不曾細說愛情，女諧星與工程師聽起來也十分需要想像力，像可樂對開水、跳跳糖對白米飯。我曾經以為自己會是「吉普賽」[vi]精釀，象徵著自由、卓越、獨立無所依，畢竟在美國的那段日子，槍枝毒品和花花公子太容易遇見，玫瑰、紅酒、晚禮服也不稀奇。沒想到最後卻選擇「拉格啤酒」[vii]式的婚姻，在預算和滋味間妥協，啜飲百搭、平易，不太冒險的工業風。那麼，就讓Mike帶領吧！他所擅長的那種細膩、精準、品質，竟然醉得我不知不覺。

2011年，女兒薇庭出生，在台灣的母親決定幫我們照顧嬰兒，Mike向APPLE請了一年留職停薪陪我回到台灣，學習中文、認識我的家鄉。為了對啤酒的熱愛，他和也在台灣的美國友人定期聚會、分享自釀啤酒，開始自己調貨備料、尋找地方物產的風味。一切既然從零開始，索性藉語言優勢做起跨海訂單，新生事業隨之呱呱落地。我從不曾問理性的Mike是否對這些改變照單全收，無厘頭的我將他從美國、矽谷、APPLE──多少人的夢想之地，遠遠的帶來台灣，而未能預知的風雨也許就在眼前，我們雙手緊握的命運裡呢？

[i] 矽谷：美國加州聖塔克拉拉谷的別稱，位於加利福尼亞州北部，舊金山灣區南部。矽谷這個詞最早是由加利福尼亞企業家Ralph Vaerst創造，但由Ralph Vaerst的朋友Don Hoefler在新聞標題中第一次使用。1971年1月11日，「美國矽谷」這個詞彙開始被用於《每周商業》報紙電子新聞題目，後被視為高科技技術創新、發展、開創者的象徵。

[ii] 夜間公車：《紐約時報》披露矽谷一條名為Hotel 22的公車路線，它是整個矽谷路線最長，唯一24小時營運的公車路線，許多遊民夜間棲身於此。

[iii] 瓶子：由於精釀製法，酵母能保有一定活力，隨著時間產生變化，挑選瓶子、容器就不能太薄，否則無法承受與保存。至於飲用考量，不少人推薦寬口瓶身以便於品評香氣。

[iv] 化學作用：指酒精發酵，微生物通過發酵過程產出酒精的化學過程。酵母以及其它微生物經過發酵作用，反應物中的糖轉化成能量、乙醇和二氧化碳。

[v] 摩西分海：聖經故事「出埃及記」中，摩西（Moses）將紅海分成兩半，帶領著猶太人逃離埃及人追殺。

[vi] 吉普賽：指「吉普賽」釀酒師（Gypsy Brewer），擁有自己的品牌，但不自有量產釀造設備。他們更像是啤酒的設計師，專研配方，與世界各地志同道合的人合作，借用其設備，按照自己的配方、釀造屬於自己的啤酒。(https://kknews.cc/food/4mg62pv.html)

[vii] 拉格啤酒：名字來源於德語Lagern，又稱窖藏啤酒，採用底層發酵或是低溫發酵，是一種利用低溫熟成技術製作的啤酒。強調乾淨清爽的口感，更適用於工業化大量生產。台啤、龍泉、青島、多數的日本酒都屬之。飲用時若溫度太高，苦味表現就明顯。